步辇停下时,你若无其事地将脸从郭嘉的咽喉上移开了。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你也许应该去请华佗来,但你不想。不会说话、任你摆弄的郭嘉可比他醒着的时候顺眼多了。你心怀侥幸,认为早上刚接受过华佗的治疗的他不至于晚上就死,刻意忽略了自己才折腾了他一通。
你抱着郭嘉径直走向早已布置好的浴房。你原本想着随便擦个身就回房睡觉,明天再好好沐浴,但在氤氲的温暖水汽扑面而来的那一刻,你屈服了。你出门让蛾使把郭嘉带到你的卧室后便返回浴房。你褪下沾染着暧昧痕迹的衣物,坐进浴盘,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沐浴。
束了一整天的发髻被轻柔地解开,铜壶里温度适宜的热水缓缓浇到你的头发上,流水的抚慰缓解了你的疲惫。在侍女开始为你按揉头部的穴位时,你感到紧绷的头脑越发放松。不过她们的手法虽好,但比起有接受过翳部的教导的隐鸢阁侍女还是略逊一筹。也许是因为长久没有去西蜀了,你忍不住想起了在隐鸢阁度过的时光。
在师尊和史君的照料下,隐鸢阁就像是独立于动荡不安的世界的一处桃源,你的童年也像是与乱世格格不入的一场美梦。虽然没有母亲,但有慈爱的师长与友爱的玩伴。懵懂的幼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以男孩的的身份活着,想的更多的是今日要和伙伴去哪里玩闹,还有如何在不让史子眇伤心的前提下拒绝他做的零食。
但是,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你发现连隐鸢阁都并非全然的乐土。师尊虽贵为阁主,但仍受着阁内派系斗争的牵制和威胁,甚至连作为仙的他自己本身都受人觊觎。只是你以前太小,看不懂也看不到罢了。被人疼爱的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眼睛上像是被蒙了一层障翳,朦胧会柔化世界的尖锐与丑恶,令你看不清它的獠牙。
可睡梦总有醒转时,你也不会永远是那个喜欢给家具起名的孩子。从左慈将你从火海中的王府里抱起的那一刻,你就是广陵王,你注定要走上一条由血肉与白骨铺就的荆棘之路。
你有时会觉得很悲哀,因为你能完全放下心防的人中并无理应与女儿亲密无间的母亲,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阿蝉,还有身为仙人的师尊与史君。你想起自己以前跟杨修说过血脉是最虚伪的枷锁,他当时也许认为你是对袁夫人和杨彪亲自来救他的有感而发,也许认为你是在安慰他,却不知道这句话也是你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到的感慨。
回忆组成的潮水逐渐将你吞噬,你对自己的肉身正从浴盘的内壁滑下毫无知觉。婴儿时期的记忆常常会沉入最底层,但有时会在仿佛灵魂出窍的半梦半醒状态中上浮:你听到横梁燃烧着从屋顶垮塌。遥远的惨叫声像一条蜿蜒而来的执拗的蛇,穿过烈焰、浓烟与正在成为废墟的建筑,又似一条细长的虫子般穿过耳道,钻进你的脑中。你嗅到几乎令你窒息的仿佛带着火焰的浓烟,你听到还是婴儿的自已的哭声也因其戛然而止。无法通过哭叫吸引母父注意力来自救的女婴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愈发无力的四肢。
你发现火似乎伴随了你的一生,在火中失去双亲、君主在火中假死、绣衣楼的据点曾在火中覆灭……还有第一次见到郭嘉时,他在酒醉中预言的那次……
“楼主?”
你被火焰燎烤的脸遇到了一阵凉润的水汽,阿蝉的声音唤回了迷失的你。你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见一片影影绰绰。你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视野中终于浮现出阿蝉带着担忧的脸。你对她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差点睡着了。”
你搭上阿蝉的手臂,让她拉着你站起来,也不管沐浴是否结束。
6.
你在晾头发的期间小睡了一会儿,这多少缓解了你的困倦。尽管房内因充足的炭火而温暖如夏季,侍女也不停地换上干燥的布为你擦拭湿发,但等你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卧房好好睡一觉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你没有让侍女们服侍你就寝,而是独自进了房,熟门熟路地摸黑到了榻边,却被上面隆起的人影吓了一跳。见他跟死了一样没有动静,你才想起这是早就被蛾使送到你房中的郭嘉。
你脱下外衣挂上衣架,从榻边的矮柜里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灯。